文章轉載自 VERSE
文字 /張鐵志、吳哲夫
攝影 /林家賢
編輯 /楊惠芬
核稿 /陳葶芸、梁雯晶
林夕於 VERSE 香港文化學講座。
林夕是我們時代最重要的作詞人,甚至是一個傳奇。當 Bob Dylan 以音樂人身分獲得諾貝爾文學奬,林夕的詞作不也早該獲得文學獎嗎?他讓文字的運用成為一門藝術,而且讓文學的想像影響千萬個懂中文的人。作為一個以表達理念為工作的人,他在過去幾年徹底實踐這個理念:更勇敢為香港的自由發聲,甚至不惜付出代價。這是一個當代文化鬥士的典範。在這個萬字長訪談中,我們從他的文學養成談起,談到歌詞的藝術,音樂產業的變化,他如何運用不同的媒介表達思想,甚至——這是他首次接受媒體訪談——分享他正在参與的一項 AI 歌詞寫作計畫。
張鐵志( 以下簡稱鐵 ):你對台灣音樂產業也有很深的觀察。之前主流音樂產業是一個音樂工業,有大量的專業作曲人、作詞人,可是這十年來,越來越多演唱者就是創作者,專業作詞人變少了,這在金曲獎入圍趨勢也很明顯,你怎麼看這個現象轉變?
林夕( 以下簡稱夕 ):我當過一屆金曲獎的評委後,體會更深了。我很羨慕那些獨立歌手,如果我會唱歌,我的歌詞的世界一定更為寬廣,或是更揮灑自如。。
現在很多自己會寫詞、會作曲會唱的人出來,姑且稱之為「唱作人(singer-songwriter)」吧,「 唱作人 」是我在香港翻譯出來的,台灣出現的唱作人現象,其實跟香港一樣,每當主流開始賣不好的時候,就放手給新人,那時候就是冒險的時候。主流為什麼衰弱,是因為聽來聽去都差不多。
所以我說很羨慕獨立創作歌手,因為每一句歌詞都代表歌手的態度。先不從歌詞水平的專業程度來分類,但是獨立樂團越來越多,音樂的豐富性也會越來越越多。從五月天來說,阿信所寫所唱的就是阿信的態度。在這個越來越講究個性的年代,每一個歌手現在要生存或者說要做唱片,你要先找到你的個性。
那獨立音樂為什麼會在金曲獎風起雲湧,第一是這些評委與主席都希望有新的推介,而我們評的時候可能會覺得某些地方還是不如主流寫法那樣標準,可是我是一個討厭標準的人,所以當作是給他們鼓勵的分數也好,敬佩他們的膽量也好,因為沒有膽量去犯錯,就不能推翻所有過去的一些準則。
他們比較喜歡將一些生活日常表達出來。過去那些年代我不能夠這樣做,製作人會說唱起來怪怪的,太生活的東西,像遙控器啦這些,他們會說不好唱。但我最討厭聽到這個不好唱、這個不自然。
你有沒有表達的能力啊?這個電視的遙控器在我手,這是我控制了我愛情的世界、夫妻關係、權力的架構,很好啊,為什麼主流不寫,要故步自封?所以獨立創作能夠聽到很多真正生活感受到那些有血有肉的東西,而且多了很多社會的批判與觀察,這個是非常好的事情。
不過,因為他們主要以快歌或是以說唱的方式來說,的確是比較適合唱這些主題,如果以主流的抒情歌或慢歌,那的確是唱起來怪怪的。
但是我自己很多慢歌都是比喻這個社會啦,比如謝安琪的〈 獨家村 〉,用愛情觀比喻當時中港的關係,我就是不願意投降啊。在台灣,企畫製作人一般都是情歌,就是要療癒系的,作為心靈雞湯,所以獨立創作者的聲音是很好的現象啦,沒有破壞就沒有建立。
鐵:所以你在新一代的創作人裡面看到很多批判性的社會觀?
夕:對,很刺激。有些人會從一個比較傳統或保守的態度來檢討那些新人,但我永遠會研究他們,從而觀察到很多社會變化。獨立團很少會找我們這種專業詞人,我幫滅火器寫〈 雙城記 〉是一個緣分。因他們自己有自己的世界嘛。五月天也找我寫過〈 勇敢 〉的中文版,但阿信自己會寫,所以這種合作至今還是很少。
鐵:你曾經自己開玩笑說自己是販賣心靈雞湯的商人,而且還是做批發的。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覺得有一種可以療癒人心的能力。
夕:如果沒有記錯,我這句話其實是嘲諷自己,心靈雞湯本身慢慢變成是有貶義嘛。如果將我的生涯分為三期的話,我最初的第一期「 警戒 」就是寫很多把悲傷解剖出來的東西,讓人家看見。那個你說是不是心靈雞湯,當然不是,他是把那個恐懼攤開來,看完以後你才能夠應對這個恐懼或是悲傷。
因為我自己也承受過悲傷,就不能把它浪費,就把它精煉、提升到某一些層面,就像是「 滴雞精 」,只是它的方式不一樣而已,它先幫你排毒,面對這個毒,知道這個病毒是什麼,然後還沒有疫苗,先讓你知道這個悲傷或感情種種遭遇的時候,你能夠知道是什麼回事。
二期警戒是警惕自己不能去犯錯。我相信是從 2003 年張國榮的事情以後,有時我的用心會給人誤解,最近看到批評我的 YouTuber,批評我的歌詞是投降派阿,一直講放下放下,我就說有沒有搞錯,然後自己反省,對,本來每一首歌詞不能代表某一個定案的一種態度嘛,我只是反映一個現實的悲慘的故事給你看,但不代表我在販賣悲傷。可是那個 Youtuber 就讓我想想,也對。
回到 2003 年那時候,我常常在想,自己差不多同時間也有焦慮症的問題,那我為什麼沒有發覺張國榮本人有憂鬱症?從那年開始,我就特別用心研究情緒跟腦神經、遭遇與成長背景的陰影這些種種心理問題,我為什麼不把它寫進歌詞裡?二期警戒從那時候開始,就不是心靈雞湯。
我那個時候說「 心靈雞湯 」是在 TED 上作為很 cheap 的哏。當然我的心靈雞湯不是「 明天會更好 」方式的、誰都能夠講的,比方說你有朋友確診,你怎麼安慰他,怎麼給他心靈的力量,當然不是說你會沒事的,那個誰都講得出來。
我心靈雞湯永遠先把這個雞的毛拔了以後給你看光光,好比我寫了幾個廣東歌說要留一盞燈,可是沒有一個黑暗寫在前面,怎麼會有一個對比說這個亮光的存在。就好像心理諮商師一定是從你成長過程中有什麼不好的東西先找出來,然後才下一個藥。
我在 1998 年開始研究佛理,然後發現唸過的那些宋詞,特別是蘇東坡,其實跟佛理也有關,所以很快就通了。那個雙線發展起來大概到 2006 年,我這心靈雞湯變成滴雞精,比較從佛理解脫一切的煩惱。其中的最高峰是陳奕迅的〈 你給我聽好 〉,有一句就是走過很多路,一邊滿臉的塵埃,然後把他擦拭掉、吞一口水,滴雞精的那句詞就是:「 煩惱會解決煩惱 」。
那首歌應該是 2015 年的歌詞,我一向把個人煩惱擺得很低,我將公眾事務擺得很高,那時候覺得,所謂煩惱會解決煩惱。2015 年,雨傘運動過後,當我為香港煩惱的時候,我看一下這個北極冰山融化,氣候變遷的煩惱就解決了我對香港事情的煩惱,好像反而我們追求的,終就會以一種世界毀滅的方式來完成的時候,其實,是不是要看得再遠一點。
鐵:香港的命運太讓你煩惱了,所以你會想多看看地球的問題,用煩惱化解煩惱?
夕:對,完全對,因為有時候真的撐不住啊。我常寫不同的歌詞表示,人不要高估自己,我始終只是個人而已,有些撐不住阿,抗議資訊的疲勞,香港荒謬的疲勞。《 蘋果日報 》沒有了以後,所幸就只吸取某些資訊,對特別值得研究的,就看深入一點,看遠一點。
鐵:你最近做了自己的 podcast《 開門見山 》,好玩嗎?不同的媒介對你的意義是什麼?
夕:這個是 KKBOX 的提議,但我是永遠喜歡做不同的東西的人,雖然寫歌詞是我生命,但第二人生就試試看用講的。
podcast 跟專欄不同的是,寫文章要用什麼字往往要想很久,希望 podcast 能夠更隨興一些。專欄內容我永遠只有一個主題就是好奇心跟獨立思考,不迷信任何權威。現在做的 podcast,說不定可以作為我對這個世界的一種責任吧,不要白白浪費來了台灣的體驗。
鐵:這非常有意思,寫歌詞是文字非常的精鍊,那寫專欄又比歌詞放鬆了一點,做 podcast 就能更隨興了,這次用完全不同的表現方式去傳達你的理念。
夕:因為經過商業電台跟亞洲電視十幾年的 marketing 訓練,我很了解歌詞是要受眾接受什麼。某些太艱澀的東西寫在歌詞裡,我也不覺得適合。當然可以反映社會,可是音樂歌詞是有煽情能力的,我會更小心,寧可我跟社會的事情連結,可是要連而不結。
我寫過〈 六月飛霜 〉、〈 獨家村 〉、〈 任我行 〉,都是從社會提煉出來,這些可以套用在某些歷史或社會的事情上,〈 雙城記 〉也是,其實套用在過去的台灣或現在的香港都可以。我一直警惕流行音樂煽動情緒,不希望對某一些社會的事情淪為一種情緒發洩,或只是停留在某些事件上。
可是專欄不一樣,因為沒有音樂煽動的那個警惕,我可以指名道姓或者是寫出些理論,比方說引用尼采、伏爾泰等等,這在歌詞裡得要拐個彎才能夠,寫專欄跟寫歌詞真的是兩個世界。
但有時候寫完專欄,發現它也可以成為寫歌詞的養分,有時候歌詞寫了某一個點,可能發揮不足或過多,是因為旋律長短或情緒起伏,在專欄裡又可以互相給予反應,這是最有意思的一點。
鐵:另外,KKBOX 正在和你合作,挖掘你的腦袋,發展一套寫歌詞的 AI 系統,你怎麼看這個事情的可能性跟限制?
夕:本來我對 AI 的認識就是電影,我知道它的學習能力很高,很會下棋,但本來我認為 google translation 永遠不能取代人。他們把我所有的歌詞餵給 AI 學習,一開始剛出來的時候,一些句子的意思還是不太連貫,或者還是我寫的一樣,這有點問題。
第二個階段,我跟 KKBOX 的 AI 天才青年們,講解我寫歌詞的某些用字考量、押韻的影響,把整個創作的過程、每個字怎樣放進歌詞的生成過程跟他們分享。
比方押韻的部分,雖然想好一個方向,但其實押韻選擇了某個韻,就會提供很多的字眼給我,刺激我,可能我沒有想過會用那個字,可是押韻的限制反而變成一個很好的框框。比方說〈 開到荼靡 〉,決定押「 一 」這個韻的時候,「 遊戲 」、「 上帝 」出現了。
第二次再看到成果的時候,就加了韻腳選擇,那時候我覺得 AI 真的很可怕,越來越接近我,當然還是有一些需要動腦筋去完整它。如果 app 是你用了以後不用再動腦的,那就沒意思嘛。最後報告出來的時候,它不是只讓你選擇韻腳,還有題材。你選擇了某個題材如悲傷、愛情、社會,或者古典一點的,或者網路語言,選擇某一個字眼出來,可以刺激思考。
以我來說,我當然不用這個,可是過去的我真的常常是這樣的方式,就是沒有一個 app,但我身邊有很多不同的字典,有一個很重要的字典就是萬物類別字典,有花有植物的名稱,有時翻那個字典,想這個什麼花呢,玫瑰太多,那就芒果吧,是這樣的一個創作過程。
如果當時有這個 app 的話,就不用在字典裡翻來翻去。這讓你可以省略一些很耗體力而不是腦袋的過程,因為它是茫茫創作大海中某些燈塔,然後你自己把它連起來,有屬於你自己的一些燈塔。我真的驚訝,AI 也太厲害了吧,我擔心人類沒得生存。
鐵:沒得生存?所以這原始的目的是什麼?是人人都可以做林夕還是?
夕:他們初衷跟我的終極挺接近的,第一,有了這個創作會比較有趣,沒那麼沉悶,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每一個人都有機會。我自己初衷除了歌詞以外,其實我們不用看太多創作理論的書,它會刺激你思維。
在這個 app 裡面,你選了這個題材是悲傷的,但如果覺得悲傷的詞一個都不合的話,這會刺激你嘗試另一個方式來表達悲傷。我希望是玩這個 app 的人不一定要成為一個寫歌詞的人,但它可以刺激你的思考,讓你進入思考世界的門檻沒有那麼高。
鐵:談到這裡,正好回到了今天討論的開頭。在一開始我們說,林夕之所成為林夕,是因為中學時候古典詩詞的浸淫。但現在有了這個 AI app,你會鼓勵年輕人還是要好好念詩詞對不對,不能只走捷徑,是嗎?
夕:用這個 app 純粹是一個捷徑嗎?我會說它只是省略掉一些不必要的一些創作程序而已,讓你更容易地跳進讓創作激活的世界。當初餵養 AI 的時候,我提供一些影響我最大的詩詞,可是如果你沒這個養分,如果你沒有看書或是看世界的那種敏感的時候,那你用 app 只是寫出機械化的東西。
但我相信用了這個以後會提高你對不同用字的理解,除了字面的意思以外,會更知道它的語義跟含意。所以,我是希望,透過這個 app 提高大家對於文字的興趣,對古典詩詞、現代詩、小說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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